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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綠洲》2023年第2期|傅菲:走禽
來源:《綠洲》2023年第2期 | 傅菲  2023年03月31日08:52

中華鷓鴣

去四十畝地(地名)的半途中,有一個半月形的山壟,村人稱之月壟。來客居時,月壟有兩個山塘和一塊小草甸。月壟被兩座矮山岡懷抱著。山岡上,是針葉樹、喬木、灌木和苦竹混雜的郁郁森林。人進不了山壟,魚塘筑出高高的塘壩,被網(wǎng)攔著。

山塘生活著一個董雞家族,每在黃昏時分,咯咯咯叫。在3~6月,我也每天去看董雞。我扔個小石頭過去,董雞就嗦嗦嗦地鉆進草蓬窩,過十幾分鐘,又悠哉悠哉游出來。當然這是去年春夏的事。

驚蟄后,常有“咯嘎,噢,句噘句咯嘎,嘎兒”傳來。音節(jié)與音節(jié)之間有間隔、停頓,尾音翹舌,像打呼嚕。

月壟距我直線距離約百米,但去月壟得走一刻鐘——繞過一道500米之長的圍墻,進入黃土機耕道。機耕道彎過一座劈了半邊的山岡,進入林緣地帶。

這是什么鳥在叫呢?不是環(huán)頸雉,又像環(huán)頸雉;不是鵲鴉,又似鵲鴉。叫了有三天了。

去了月壟,我被眼前的景象氣得牙齒咯咯響。山塘被挖山土填滿了,與機耕道等高、壓實。右邊山岡西坡(約30余畝)被剃了光頭,杉木被取走,杉樹的冠頭和枝丫已曬得枯黃,苦櫧、木姜子、山礬、小葉冬青等雜木的樹葉,曬出了紫黃??嘀褚慌钆畹囟阎?,竹葉發(fā)白。

填滿土與山岡交界處,被壓路機壓出一條黃土路,進入林緣地帶。杉樹尚未發(fā)幼葉,墨綠的冠層顯得蒼老、蒼莽。兩棵黃檫從針葉林中突兀而出,金黃的花綴在丫上,粉粉地耀眼。花早于葉,黃檫迎春。

山壟外的20余畝荒田,也被填了挖山土。去年,這片荒田長滿莎草、馬塘草、野蕎麥、野芝麻,野兔出沒,雀鳥非常多。獾在田埂打洞。

站在山岡上,望著向北的延綿針葉林,心臟隱隱作痛。消失得太快了。那些有旺盛生命的個體,被集體消滅。

咯嘎的叫聲沒聽到,反而滿腹酸水。

翌日清晨,鳥又咯嘎叫了。以草帽作墊,我坐在了山岡上。霧氣縈繞著山巔,白白一層。早露墜在樹葉上,透亮透亮。

坐了半個多小時,太陽出來了。陽光白黃黃。“咯嘎,噢,句噘句咯嘎,嘎兒?!兵B又叫了。我不敢動,眼睛循聲搜索。這是一種非常機警、多疑的鳥,有非常發(fā)達的聽覺。

叫聲來自一堆枯苦竹。竹梢抖動。叫了兩分鐘,一只雞型的鳥走出來。它走路姿勢雄壯,步態(tài)敏捷,昂著頭,翅膀收得緊緊的。頭頂黑褐色,被一圈棕栗色包圍著,臉部有一條白斑帶,一直拉到耳部。它體羽點綴著卵圓色的白斑,上背和腰部有波浪狀的白斑,尾翅短而粗,翹著,一副很高傲的樣子。

它走到一塊巖石板上,對著月壟,洪亮地鳴叫。它的鳴肌在顫動,拉動著脖子脹起、收縮。長長地鳴叫。像個裝扮俏麗的早起練聲者。長鳴之后,它抖一下翅膀,尾羽翹得高高,又繼續(xù)長鳴。

這是一只中華鷓鴣。

也是我第一次見識中華鷓鴣。一下子,我想起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春意遲遲,紅花與容顏,華貴與嬌柔,多么令人傷悲。

中華鷓鴣是雉科鷓鴣屬鳥類,俏麗、端莊,在長江以南廣有分布,主要棲息在丘陵地帶,在坡地矮樹之下、在落巖稀草處、在坡地小松林處,出沒、營巢,善奔走,危急之下,快速低空飛行。

雨季之前,植被剛剛返青,野草抽出了新葉,昆蟲在地層在草葉在朽木繁殖。中華鷓鴣開始求偶了。它以鳴聲求偶,聲聲綿長如檐雨,聲調(diào)雖略顯哀婉,但柔情,快樂得歇斯底里。

公鴣日日鳴叫,鳴聲悠長回蕩山谷。母鴣以鳴聲回應:咯嘎噢兒,咯嘎噢兒。似乎在說:我馬上來,我馬上來。

中華鷓鴣的鳴叫是對愛侶的召喚,也是對生命的召喚。對于背著石井遠離故土的人來說,響徹山間的鷓鴣聲會喚起離愁別緒。辛棄疾有名篇《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鷓鴣是思鄉(xiāng)悲郁的符號,也是故土的替身。

一日上午,地面上蒸騰著熱浪。在林緣倒下的一棵泡桐樹上,坐得眼睛睜不開。知了在吱呀吱呀叫,尖利刺耳。一只中華鷓鴣從苦竹堆走了出來,扒開沙層,臥下去滾沙。這是雨水沖出來的淺坑,積了厚厚的沙礫。它咯嘎嘎地叫著,滾幾滾,站起來瞧瞧四周,抖翅膀。它壓著頭,在沙礫里左滾右碾,如毛筆在硯池滾蘸墨水。它抖一下翅膀,伸長脖子。它的喙啄著上體羽毛、翅羽、下體羽毛,邊啄邊梳理。灼熱的沙礫,烘烤著它。

它在沙浴。鳥愛洗澡,有水浴,有沙浴土浴,有雨浴,有螞蟻浴。褐河烏、喜鵲、烏鴉、北紅尾鴝等鳴禽,熱衷于水浴,更別說水禽了。麻雀、戴勝、鷓鴣、鵪鶉等鳥類,不在沙土上滾一滾,渾身難受。通過沙浴土浴,它們?nèi)コ凉摲谟鹈碌募纳x。雀鷹、家燕、雨燕、鸚鵡等鳥類,喜歡雨浴。雨淋在羽毛上,它們不斷地摔羽毛、搖身子,去掉灰塵和寄生蟲。螞蟻體內(nèi)含有蟻酸和苛性物質(zhì),可除螨、殺菌、殺蟲。烏鴉、喜鵲、椋鳥、黑卷尾等鳥類,臥在螞蟻窩,讓螞蟻爬滿,既可除蟲,又可清潔羽毛,保有光澤。

中華鷓鴣每天沙浴——棲于地面時間遠遠多于飛行時間,易滋生寄生蟲。

沙浴之后,它開始在稀草中覓食,咯嘎咯嘎叫著。叫聲很低。

林木被伐之后,山坡長了青葙、一年蓬、小飛蓬、苧麻、知風草、蒼耳、地錦、勞豆等草本。螞蟻、蚱蜢、百足蟲非常多。中華鷓鴣雜食性較強,吃昆蟲,也吃植物的幼芽嫩葉、花朵、漿果、種子,還吃谷物。

這是一只公鴣——尾下覆羽栗黃色,具黑色羽干紋。它邊走邊吃,往坡下吃,進了矮松林,不見了。

公鴣習慣單獨活動,偶有成雙活動。公鴣有自己的領地,占領三五個小山頭,“劃定”覓食范圍。有領地的動物,具有強烈的邊界意識:有同類動物進入自己領地,便當作外敵。對外敵絕不“心慈手軟”。

公鴣好斗,“非我家族必誅殺”。啄殺對方落敗而逃了,才作罷。也有落敗而不逃的,蜷縮在地上,奄奄一息。公鴣家族一擁而上,把它啄死。對待死敵,公鴣有三殺絕技:啄頭、啄脖、啄尾巴。死在地上的鷓鴣,血淋淋,羽毛滿地,被黃鼠狼拖走。

中華鷓鴣實行“一夫多妻制”,獨寵“一妾”,在灌叢草叢營巢,以干草、羽毛墊在巢室,一窩產(chǎn)卵3~6枚,母鴣孵卵,公鴣護衛(wèi)。母鴣覓食時,公鴣孵卵。

在山岡,我找遍了草窩、沙窩、苦竹堆,也沒找到中華鷓鴣的棄巢。也許,山岡僅僅是覓食地之一,而非營巢之地。巢穴是動物最隱蔽的防守處。既是溫馨的家居之所,又是最后的“戰(zhàn)壕”。

在贛東北,中華鷓鴣雖廣有分布,但十分鮮見。它不近人,稍有腳步聲響動,便藏身在草窩或灌叢。它的羽色與斑巖、沙礫比較接近,易于隱身。它的黃腳略長,非常強健,趾厚實、堅韌,爪有力。即使被發(fā)現(xiàn)了,它疾走而逃,進了密林。

8月后,去那塊荒坡,再也沒見過中華鷓鴣了,叫聲也沒聽過了。不知它是有了新的領地,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去了十余次,便不再去了?;钠律嫌辛艘恍┫〔?,也長了十幾根苦竹,看起來仍然很荒涼。因為有了這只中華鷓鴣,似乎消除了對伐木人的憎恨,但還是無法原諒那個伐木人,無法原諒那個堆挖山土的人。自自然然的一座山,自自然然的一處山壟,被不可原諒地糟蹋了。糟蹋了的東西,就失去了天然性。這片山地長出樹林,至少30年。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老得走不動路了,或許已經(jīng)死了。

沒有了山塘,董雞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已入秋,秋陽照射著窗外的荒坡,也照射著郁郁森林。我想念鷓鴣那乏味、反復的鳴叫。沒有了鷓鴣,那個荒坡還有什么值得我去坐一坐呢?

機耕道上的半邊山岡,又被挖掘機在挖山。山土被一輛輛運土車拉進了四十畝地,堆在菜地上,壓實、壓平。山土吞噬了平坦的田地。半邊山岡下,有一處約兩畝大小的草窩,是環(huán)頸雉常來吃食的地方,也被挖了,村人下了地基。

黃腹角雉

太平洋而上的季風消融了武夷山的霧凇,凝凍冰害天氣行將結束,茶葉吐出了嫩白嫩綠的幼芽,迎春花綻放了。林間滴滴答答的霧珠,散出寒濕的朝氣。苔蘚滋長,藤蘿翻綠。3月的早春,暖陽日漸驅散料峭的寒意。黃腹角雉開始求偶了。

在仙山嶺,我已經(jīng)守了3天,等待那激動人心的一刻。

黃腹角雉是中國特有的雉科鳥類,僅分布4000羽,被稱作“鳥中大熊貓”,北武夷(歸江西鉛山管轄)分布著500羽,有著地球上最密集的種群,與黑麂、南方鐵杉并稱武夷山國家公園“三寶”。

2021年4月28日,在黃崗山(武夷山山脈主峰,歸江西管轄)豬母坑(海拔1200米)的南方鐵杉林,守候黃腹角雉,不見蹤跡。豬母坑有北武夷最大的黃腹角雉種群,40余羽。高大茂密的南方鐵杉,覆蓋了溝谷,地勢陡峭,落葉層積,山礬正開花,細白如雪如霜。澗水嘩嘩嘩響,聲傳數(shù)華里之外。

2022年3月16日,我來到了仙山嶺(海拔850米)。仙山嶺處于閩贛交界的分水關隘口,花崗巖石峰傲立蒼穹之下,樹木陰森蔥郁。石峰之下,有一塊約300畝的老茶園,呈平緩的坡狀,與山腰村舍比鄰。這里活躍著黃腹角雉的種群。仙山嶺是黃腹角雉在北武夷海拔最低的棲息地。

一條石階古道從閩贛公路深入茶園。古道是茶馬古道的重要一支,已有千年的歷史?;◢弾r石階依灌木林而上,堅實、平整,溪澗從竹林幽幽而出,風雨塑形的巨石橫陳在古道兩邊。百合、半枝蓮、敗醬、白茅等草本已經(jīng)泛青。步行500余米,便是茶園。

茶園入口有木質(zhì)門寮,可坐可依,可遮陽可躲雨,茶園在視野中一覽無余。一座木橋橫架在澗水之上。芒草和矮柳、古茶樹、油茶樹,把溪澗藏得很深。茶園泛起一層綠浪,山雀、噪鹛、鷦鷯在嘰嘰嘰地叫。太陽暖暖的,遠處的竹林在涌動。淌在崖壁的水,折射白白的光。

鳥是早起的。我也是早起的。我在門寮前的古道來回踱步,或在茶園的外圍散步。守候黃腹角雉,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細膩。茶葉尚未開采,山野無人。守到第三天,房東張師傅問我:你天天去茶園,是想收購茶葉嗎?

開春了,黃腹角雉該求偶了。我想看看它求偶。我說。

張師傅噘著嘴笑,說:黃腹角雉在茶園覓食,但求偶不在茶園。

我問:為什么不在茶園求偶呢?

張師傅說:茶壟遮擋了視線,雌鳥看不見雄鳥表演,這個偶怎么求得到呢?要看它們求偶,我?guī)闳ヒ粋€地方。

我說:現(xiàn)在就去。

張師傅說:哪有那么急不可耐的,現(xiàn)在才剛吃了午飯。在太陽剛升起或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是黃腹角雉求偶炫耀高峰。雄鳥一天有兩次炫耀高峰。

下午3:10分,張師傅推出摩托車,叫我:看鳥去。

車往村頭的坡上開,突突突,繞著山塆跑。繞了四個山塆,在一片橘園停了下來。橘園無人打理,長了許多萁蕨,橘樹卻高。再過一個山塆,是一片闊大的竹林,竹林之上是峭立的石峰。連綿的石峰呈兩條山梁之勢,形成一個數(shù)公里深的山谷。那是黑熊和短尾猴的棲息地。

“我先回去,傍晚了我再來帶你下去?!睆垘煾嫡f。張師傅六十三歲,身體健壯,臉大嘴大。他一直生活在仙山嶺,大半生以伐木、扛木為生,在1996年,種了茶葉,才停下了手中的板斧。他沒讀過書,卻非常聰明,能辨識300多種草藥。

半球形的山包種滿了橘樹。各種形狀的巨石看似雜亂無章地滾在山上。這是懸崖滾下來的石塊,被當?shù)厝朔Q作滾石。滾石麻黑麻褐,底部裹著青苔,有的如桌面,有的如床板,有的如皮球,有的如長凳。山塆有一棵冬青樹,冠蓋如七層塔,枝丫蓬散。我站在冬青樹下,既可隱身,又可俯視半邊橘園和整個茶園。

到了下午4:43分,看見3只黃腹角雉從茶壟里飛出來,斜斜地從低空掠過茶園,慢慢飛高,掠過橘園,飛向一片闊葉林。飛行的時候,身子略有下墜,翅膀張出半個扇面,呼呼振翅,赤紅的雙腳勾縮,頭往前平伸,看起來非常靈巧優(yōu)美。那是一公兩母,公在前,母在后。太陽掛在藍海的峭壁上,即將西落。山影倒扣下來。

大部分的雉科鳥,就外形而言,公雞與母雞差別比較大。黃腹角雉也是這樣。雄性角雉上體栗紅色,夾染著黃色卵圓斑,腹部羽毛黃色,有黑白相間的眼狀小斑紋,冠羽兩側各伸翠藍肉角——所以被稱作黃腹角雉。冠羽黑長發(fā)亮,垂向頸部,喉部下方長有艷麗肉裙。雌性角雉通體棕褐色,密布黑、棕黃及白色細紋,下體有白斑。

走禽,也叫陸禽,強奔走,飛行遷徙能力較弱。黃腹角雉是南方(長江以南)走禽中體型較大的鳥,種群棲息地比較固定,棲息地在海拔800~1600米森林。在北武夷的棲息地,主要分布在黃崗山豬母坑、仙山嶺、獨豎尖、七星山、篁碧。因分布廣、種群多,鉛山被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xié)會授予“中國黃腹角雉之鄉(xiāng)”稱號。

翌日早上9:15分,我已在冬青樹下守候了半個小時。一只雄性黃腹角雉從茶園飛向橘園,落在一塊平石上。它在茶園覓食至少超過了40分鐘。它窩在茶壟里,吃植物的嫩葉和幼芽。從前幾天的觀察,在仙山嶺,它的食物非常豐富。它的食物包含:植物的花、莖、幼葉、嫩芽、種子,蕨類和苔蘚,白蟻、毛蟲等。據(jù)武夷山國家級自然管理局的黃腹角雉研究專家程松林通過野外目擊黃腹角雉采食植物行為24次鑒定分析,被采食植物分屬11科12屬12種,采食嗜好具有季節(jié)性變化傾向;采食習性的地域適應性較強。

茶園是雜草和昆蟲大量繁殖的地方,隱蔽性極強,視野又開闊,確實是黃腹角雉覓食的理想之地。在覓食時,它是極安靜的。

怎么突然飛到橘園呢?我好奇。它站在平石上,發(fā)出了“咯哦咯哦咯哦”的叫聲。它的叫聲比較平緩、圓潤,但熱烈。通過鳴聲可以想象它鳴肌在一張一收地抽拉。叫了約2分鐘,它開始激烈地抖頭,上下抖,翠藍的肉角豎得直挺挺的,肉裙從脖子往下掛。抖一下,肉裙往下掛一些,掛得越長,肉裙張得越開。抖頭抖身,使得肉裙因充血而張開,如一張圍兜。肉裙翠藍色與朱紅色相間,如一個繁體的“壽”字,因此被稱作壽雞。肉裙垂下來,如吐綬帶,又因此被稱作吐綬鳥。

它開始張開翅膀,抖身子,抖得緩,但幅度很大,尾羽如掃帚一樣刷在地面上,隨著翅膀的振動而劇烈地抖動。

這個時候,一只雌雉從一棵橘樹下走到石塊下,卻對雄角雉視而不見,低著頭,在稀草間啄食。雄性黃腹角雉一直在抖,肉裙如一道彩簾在垂動,尾羽張得非??鋸?,眼睛很“深情”地看著啄食的雌性黃腹角雉。

突然,雄雉從平石疾走了下來,張開翅膀撲上去。這個勇士般的動作,嚇壞了雌雉,轉身飛奔去了坡下。

激情洋溢的雄雉瞬間木然,肉裙在1秒鐘之內(nèi)彈射般縮了回去——求偶失敗??┡犊┡?,它低叫了兩聲,閑步走入稀草叢,細致、飛快地啄草葉。

黃腹角雉不會筑巢,在樹杈上夜宿(雉科鳥類有一部分站在樹上睡覺,如山雞),于靠近山脊的陰山或陰溝,在高大喬木天然形成的基干處枝杈、凹坑等隱秘的地方營巢。繁殖期,一只雄雉占據(jù)一片山林,體弱的雌雉爭奪不了“生育權”,在林間“孤獨流浪”。雌雉隔天產(chǎn)卵1枚,一窩產(chǎn)1~4枚,有時一年僅產(chǎn)1枚,孵卵28天破殼。與大多數(shù)雉科鳥類一樣,幼鳥出殼即可振翅。幼鳥發(fā)育緩慢,兩年發(fā)育成熟。

據(jù)曾在黃崗山工作的林業(yè)專家郭英榮說,黃腹角雉反應比較遲鈍,人走近了也發(fā)覺不了,即使發(fā)覺了,也不知道跑,匆匆鉆進草叢或灌叢,露出長長的尾巴。山里人把它叫做笨雞或呆雞。

產(chǎn)卵少,成活率低(10%),使得黃腹角雉繁殖艱難。大森林食物豐富,天敵也多。黃鼬、松鴉、豹貓、蛇都是它難以抗爭的天敵。黃鼬、豹貓,在北武夷隨處可見,活得非常滋潤。

每一個珍稀的物種都有定數(shù)。定數(shù)就是天然的局限性。局限性越大,繁殖量就越小,也就越珍貴。

2021年4月28日,在黃崗山,遇見一位臺灣同胞,登山進林觀鳥。他說,他連續(xù)16年來黃崗山觀黃腹角雉了。臺灣同胞白發(fā)蒼蒼,步態(tài)穩(wěn)健,背著一個長鏡頭單反相機。他說:沒有比黃腹角雉更神秘的鳥了,那么美,是林間“貴人”。陪他一路閑聊。他很誠摯地說,愛我們的鳥,就是愛我們的鄉(xiāng)土,鄉(xiāng)土是永生的。

見了黃腹角雉的求偶,我又想起了老人的話:鄉(xiāng)土是永生的。

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人來說,永生的才是厚重的。美是厚重的,生命是厚重的,愛是厚重的。

白 鷴

你的微信頭像是什么鳥啊。常有朋友這樣問我。

白鷴。我這樣答。

在哪里拍的?又問。

在廬山。又答。

廬山是中國白鷴之鄉(xiāng),分布在整個廬山,以豆葉坪、仰天坪、小天池等區(qū)域居多。我第一次見到白鷴,不在廬山,而是在萬年縣的盤嶺。在哪一年,都忘記了。

盤嶺是萬年縣與弋陽縣的一道界嶺,海拔約800米。自然的造化不可理解,雖然可以科學解釋。鄱陽湖平原延伸而來的廣闊丘陵地帶,冒出一座龐然大物的石灰石構造的山,顯得有些不可理喻。這座山就是盤嶺,闊葉林覆蓋了山體,彌眼蒼翠。

山下的盤嶺村有一個溶洞,叫神龍宮。眾人去溶洞游玩,我一個人去田畈另一頭的山上閑走。山坳有一對夫妻在挖紅薯。一條林間小道一直往林深處延伸。我晃著晃著,突然一只白白的鳥從溝谷飛出,長尾巴白白的,滑翔似的飛向對面的山林,不見了。毫無征兆地飛出一只大鳥,白如仙女,嚇得我心臟蹦蹦跳。我返身回來,問挖紅薯的大哥:白白的大鳥,尾巴也白白的,那是什么鳥。

銀雞。挖紅薯的大哥說。

沒聽說過。我說。

銀雞就是白鷴。在盤嶺,可以經(jīng)常見到。挖紅薯的大哥說。

我便記住了叫白鷴的鳥??筛袅撕芏嗄?,再也沒見過。仙女一樣的白鷴,不是我這樣的凡人可以尋常遇見。曾以為,環(huán)頸雉是最美的鳥,見了白鷴之后,便覺得環(huán)頸雉太俗艷,少了清雅之氣??稍捰终f回來,世間的鳥紛呈,哪有最美的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審美標準,一類人有一類人的審美標準。美因人而異,角度不同,美也不同。沒有統(tǒng)一的美。即使是同一個人,審美因時間不同而不同。

直到十數(shù)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認為白鷴是羽色最美的鳥。大美具有恒定性,不因時間改變而改變。

2008年10月,在懷玉山玉峰村。早起,在山谷樹林閑步。玉峰村處于高山盆地,人煙散落在各個小山谷,人跡寥寥。這里,仰頭可望懷玉山之巔,流云飛瀑,崖松聳立;俯視可瞰眾山如垛,郁郁森森。山柿紅熟,香楓樹飄黃。松是黃山松,高大遒勁,樹冠如盤龍,挺拔如柱。見野山柿紅如小燈籠,便起意夾柿子。找來長竹竿,把柿子擰下來。

在我高高舉起竹竿的時候,又停了下來。樹林之下有水潭,澗水很孱弱,幾乎看不出流動,但一直在淌水。水從崖壁淌下來,蓄在潭里。潭沒膝深,清澈如鏡,潭面約一張八仙桌那般大。露出河床的石灘上,有5只白鷴(2雄3雌)在石縫下啄食。我小心謹慎地坐在石塊上,屏住了呼吸。

白鷴在石縫下啄一種硬殼的食物。不知道那是什么。啄啄啄,啄出里面的肉脯。白鷴雜食,吃植物的芽葉、花朵、漿果和種子,喜食覆盆子、蓬蘽、地莓,也吃螞蟻、蚯蚓、蝸牛,以及鱗翅目昆蟲和幼蟲。以前,聽山民說過,白鷴最愛吃的是油茶籽和錐栗的漿果,啄開殼,滿是油脂芳香的肉脯很誘它。山民說,去吊白鷴,最好的誘餌是油茶籽,肉脯嵌在線套的陷阱(暗板)里,白鷴啄下去,線隨竹弓彈起,吊住了。

投其所好,是山民的生活經(jīng)驗。

看了十來分鐘,也沒看出白鷴吃什么。它們低著頭,嗒嗒嗒地狠啄。又啄了十幾分鐘,一只雄白鷴沿著水坑往下走了,鉆進了一片稀疏的灌叢。其他白鷴也跟著走了。我順著一條巴掌寬的小路(約20米長),拉拽著藤蘿下去,在石灘查找白鷴吃的東西。原來是錐栗。絳紫色的殼,圓圓的。我抬頭望,石崖之上有一棵約20米高的錐栗樹,迎風飄葉,紛紛而落,丫間的栗毛殼張得開開,大部分都空了。錐栗落在潭邊,被白鷴當作了早餐。

白鷴喜靜,以群落棲息在海拔600~1200米的溝谷溪谷邊,尤愛龐大冠層遮蔽了陽光所形成的稀疏灌叢、在空曠的林下。它們邊吃食邊走,居無定所,是森林中的“吉普賽人”。水邊落果多、昆蟲多、草本多。吃了食,白鷴還啄水——它是養(yǎng)生大師,既補充了水分,又潤了消化系統(tǒng)。棲息在南方的雉科鳥,喜飲水。白鷴算是長壽鳥,壽命約12年。

雄白鷴上體純白,尾長如彗星掃過的尾巴,尾羽純白,如白雪裹身;腳赤紅,臉部猩紅,喙黃。雌白鷴上體和下體棕褐色或橄欖褐,腳赤紅,臉部猩紅,看起來樸實低調(diào)。雄白鷴高貴,吃食慌張,閑余愛優(yōu)雅地踱步。鳥中之高貴,非白鷴莫屬。如花中牡丹,獸中汗血寶馬。

李白嗜酒,愛養(yǎng)野禽。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說:“又昔與逸人東嚴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shù)年,不跡城市。養(yǎng)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因舉二以有道,并不起。此白養(yǎng)高忘機,不屈之跡也。”但他苦于馴化了白鷴而煩惱。聽說黃山胡公養(yǎng)了白鷴,便求胡公相贈。胡公說,贈送一對白鷴當然可以,李詩仙得以詩回贈。李白欣然,揮筆而寫《贈黃山胡公求白鷴》:

請以雙白璧,買君雙白鷴。

白鷴白如錦,白雪恥容顏。

照影玉潭里,刷毛琪樹間。

夜棲寒月靜,朝步落花閑。

我愿得此鳥,玩之坐碧山。

胡公能輟贈,籠寄野人還。

有了一對白鷴,我什么都不想干了,天天在翠綠之岷山,與它們玩耍。李白是這樣想的。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天天為生計奔波,哪有這么好的命呢?

廬山人就有這么好的命。不要友人相贈,出門入林就可以看見白鷴了。白鷴是看不厭煩的,天天看都可以。

2021年4月中旬,在廬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居住了一個星期,花徑、三疊泉、仙人洞、含鄱口、美廬、錦繡谷、五老峰等著名景點一個也沒去,天天去看白鷴。隨意循一個溪谷走,會在出其不意的時候見到白鷴。仲春的廬山,天開暖,但隨時雨霧濛濛。山被雨霧遮蔽了。所以,我最關注的是天氣預報。晴朗的下午,走在林間,會聽到“咯咯咯呀——咯咯咯噓呀——”鳴聲。鳴聲不怎樣悠遠,很急促,每個音節(jié)很清晰。

林業(yè)專家張毅對我說:這是雄白鷴在求偶。

白鷴求偶,像捉迷藏。雄白鷴悄悄從雌白鷴身后走過來,側臉瞧著雌白鷴,搖擺著身子。“情郎”以側臉“示人”,顯得羞答答。

雌白鷴挨近了,表示“同意婚事”。“情郎”踩在“妾身”的背上,啄著后脖子的羽毛,展示驕傲的力量之美。白鷴在溝谷或溪谷邊的斜坡上,依靠大樹就地取材(找一個凹坑,鋪上破樹葉、干枝)營巢。春季雨量充沛,澗水上漲,沖刷著河床。在略高的斜坡處營巢,避開了澗水,大樹又擋住了暴雨。這是演化出來的智慧。

一窩卵4~6枚,每隔1日產(chǎn)1枚卵,孵化期24~25天,大多數(shù)卵可以孵化。幼鳥出殼即隨親鳥自己吃食。雄鳥守護幾天,自行離去,再也不管不顧,任由雌鳥看管。所有幼鳥羽色,與母鳥接近,換羽3次,雄鳥才長出一身白羽,成了“鳥大人”。

雄白鷴飛起來,美輪美奐,翩翩若仙。在廬山,去豆葉坪的公路邊,看到3只雄白鷴從坡上的香柏林飛往坡下空谷。3只鳥并行,穿過密匝匝的樹干,如游龍飛旋。飛鳥悄無聲息。飛出了密林,低翔在矮灌、芒草之上,翅膀張起,如一張雪翼,長尾巴在忽閃忽閃地游動,似驚鴻。3只雄白鷴落在谷底,又有4只雌白鷴從密林飛出,羽毛的顏色與樹干的顏色融為一體,翩然低飛。

這是一個龐大的群落。

白鷴棲息在僻靜的林中。廬山的白鷴似乎不太懼人。人友好了,鳥就不膽怯。白鷴去農(nóng)家小院,去路邊公園,也棲息在村舍背后的樹林里。

白鷴是我眼中的“林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與白鷴相距那么近,看它吃食、看它飛翔。無疑,我是有福的。

在靈山以北,我沒有見過白鷴,或許是孤陋寡聞,沒有走進更深的山林。據(jù)朋友衛(wèi)喜說,德興市的四十八畝段(高山地名)棲息著白鷴的種群,秋天采摘油茶籽的時候,常見它們在油茶樹下啄油茶籽吃。吃了油茶籽的白鷴,羽色更亮,閃著油脂的光澤。我相信衛(wèi)喜的話。

好想去四十八畝段了??梢钥匆姲?,爬高山也是愿意的。

七彩山雞

在饒北河上游的豐收壩看釣客釣魚回來,往河堤走。河堤是20世紀70年代石砌的,長約3華里。樟樹、冬青等闊葉樹沿堤延綿,高約20余米,密不見日。堤外是長滿蘆葦、芒草和矮柳的河灘。堤面被人開墾出來,種植玉米、菜蔬、芝麻、高粱。初冬,芒草焦黃,辣椒、茄子、芝麻、豇豆等,只剩下枯稈。堤內(nèi)的農(nóng)田只有一對年邁的夫婦在挖撿芋頭。樹梢托舉著夕陽,以免快速落下。夕光棕黃,給河川涂抹了一層暖色。一個人走著,走走停停,駐足遠眺。河清淺,泛著霞光。樹木的倒影映襯天空,看起來,河水空空洞洞,無以給人安慰。鳥雀唧唧,投林早歸。在夕陽即將墜落的時刻,鳥歸繁忙。一只兩只沒有南遷的白鷺,掠過樹頂,循著山邊環(huán)飛,也不知它在哪棵樹上留宿。走到一塊芝麻地,有3只大鳥突然從香附子叢飛出來,飛往對岸的河灘樹林。

大鳥長尾,黃灰色,黑色橫斑連著栗色橫斑;眼周緋紅,頭頂棕褐色,厚脖翠綠,有白色環(huán)帶;喙淺白,尖短;上背紫褐,腰側有灰藍色。我暗叫了一聲:七彩山雞。

這是3只雄性七彩山雞。

2018~2022年期間,我在這條河堤遇見過7次七彩山雞。河灘草窩多,菜蔬多。尤其在蘿卜白菜開花的春季,在草徑走,會聽到菜地“咯咯咯”的叫聲。叫聲深沉,不疾不徐,如汩汩涌泉。2019年清明節(jié),河里有數(shù)十人撈魚,提著竹籃,挽起褲腳,用抄網(wǎng)撈翻白的河魚。夜里有人毒魚,魚翻白了。我看他們撈魚。晌午,撈魚人走光了,我站在矮柳林,看著零星漂浮在河面的魚,爛開了白白的魚肚,無比難受。魚悠然地游著,邊游邊浮,魚白翻出來,還翕動著嘴巴,眼球變白變灰,僵直了。魚死得無聲無息,死得不明不白。一個浪過來,魚沉下去,又一個浪過來,魚浮上來。矮柳林側邊有一塊長條形的沙地,長滿了馬塘草。在草蓬凹處,我看見了一窩蛋。蛋和家雞蛋一般大,灰青棕色,一頭尖圓一頭圓圓。我數(shù)了數(shù),這窩蛋有8個。

這么大窩的蛋,還是第一次見??赡苁菗启~的人太多在水里來回走動,驚動了七彩山雞,暫時離開了。

駝子對我說過,他撿過3窩七彩山雞蛋,滿滿一提籃。有一次撿蛋,母雞在抱窩,他用竹梢趕它。母雞啄他,追著啄。他想抱走它,它跳起來啄他臉。他再也不撿鳥蛋了。抱窩的鳥,會以命相搏。

七彩山雞遇見天敵,便躲進草叢,蹤影不露。隱藏自己,是防身之法。偽裝是絕佳的隱藏。雌雞通體棕褐色,雜以黑色橫斑,與枯草、落葉近似,以適應棲息環(huán)境。駝子以聲尋鳥。他識別七彩山雞、灰胸竹雞、野山雞等多種鳥聲。七彩山雞在灌叢、草叢挖坑營巢,一年孵卵1~2窩,窩卵4~8枚。

村里有一個廢棄的磚廠,約40余畝。磚廠在黃泥山腳下,比鄰村舍,與一畈稻田毗連。廢棄后,無人耕種,荒草萋萋。白茅搖曳。被挖了黃泥的土坡,芒草覆蓋,泡桐和樟樹長了出來。在夏日的傍晚,電線上齊刷刷地擠滿了家燕、鷦鷯。我非常喜歡這個荒僻之地,縱目而望,整個盆地收在眼里。

至少有3個七彩山雞家族生活在這里。2019年6月的一日,我去一塊臨近門房的蘿卜地看板栗樹上的喜鵲窩,遇見一只母雞帶著7只小雞,在啄蘿卜芽吃。四周禾浪,被風漾起。我故意咳嗽一聲,雞群噗噗噗鉆進田埂上的豆籠,往磚廠飛跑。2020年春,封閉在村,我?guī)缀跆焯烊ゴu廠。那里既清靜,又熱鬧。清靜是因四周無人,熱鬧是因鳥多。

山斑鳩、珠頸斑鳩、烏八哥、麻雀、山麻雀、鹡鸰、烏鶇、灰卷尾、鷯哥等在地面吃食的鳥兒,在磚廠隨處可見。它們在斷裂的水泥塊、磚堆、拆了棚頂?shù)哪炯?、爛掉的藤椅或破塑料凳,隨處歇腳。在山邊的一棵橘樹下,七彩山雞以鵝腸草筑窩。鵝腸草是迎春草,也是易蒼老的草,草長即黃,草節(jié)開爛。我站在窩前,母雞縮了縮翅膀,挪了挪身子,把蛋抱得更緊更實。它微微翹起頭,緊緊地盯著我。

在晚春,天天看母雞帶5只小雞吃食。小雞散在母雞周圍,吃吃跑跑。我站在半人高的磚堆上,看它們?nèi)鲆埃囊幌掳驼?,母雞張望一下,咯咯叫兩聲,疾走,躲入草叢。小雞尾隨,被追打似的跑。過個半小時,它們又出來,母雞咯咯地叫著。我背半帆布包的谷子或碎玉米去磚廠,到處撒,隨手拋。

七彩山雞雜食,吃植物的嫩葉、莖、果實、種子,甚喜谷物,也吃昆蟲及蟲卵、小型軟體動物(如蚯蚓、蜒蚰)、蝌蚪等。

磚壟(碼磚翻曬的地壟)扔了很多斷磚頭,空隙長黃果懸鉤子。黃果懸鉤子是矮灌木,屬于薔薇科,5月開白花,葉青綠,一丫3片,8月結漿果,果似覆盆子,俗稱泡泡。這是七彩山雞最喜愛的植物,長幼葉吃幼葉,開花吃花,結果吃果。它跳起來吃果,果沒吃到,撞在干莖,掉落一地的果。磚壟有8條,每條長約20米,長了一排排的黃果懸鉤子,果熟時,我見過有13只七彩山雞在啄果吃。

公雞有自己的領地,與其他大部分雉科鳥一樣,實行“一夫一妻制”,幼鳥出殼即隨母吃食。有領地的動物,必好斗。七彩山雞“斗兇”不“斗死”,把“侵略者”趕跑就“舉旗獲勝”——撒開翅膀咯咯咯叫。

雉科鳥是家禽的祖先之一,為人類提供了豐富的蛋白、脂肪、礦物質(zhì)和氨基酸等營養(yǎng),讓味覺有了演進。七彩山雞是在我國分布最廣的雉科鳥類,地無南北,不論高山、丘陵、平原、荒漠,不論森林、荒坡、河岸、農(nóng)田、莊稼地、果園。也是人類圈養(yǎng)的野禽之一。七彩山雞又名雉雞、環(huán)頸雉,是野雞中的一種。

山雞也有多種。2020年10月中旬,去五府山畈心村上洋自然村(海拔800米),牧羊人陳馮春對我說:樹林里有山雞,晚上站在樹上睡覺,站一排,手電照過去,不會動,一只只抓下來。

我問:是長尾巴的嗎?色彩艷麗的。

陳馮春說:叫起來像哨聲,頭上有白色條紋,背上羽毛橄欖褐。

我說:這是什么鳥呢?

陳馮春說:就是山雞啊。

我說:山雞是個統(tǒng)稱,或者是個俗名,不是學名。

陳馮春說:那你得問問山雞自己了。

不是環(huán)頸雉,又會是什么鳥呢?我最終確認是白額山鷓鴣。白額山鷓鴣也叫山雞,是我國特產(chǎn)鳥類,又名白眉山鷓鴣,分布于閩北山區(qū)、浙江泰順山區(qū)、贛南的北部山區(qū),模式產(chǎn)地在福建。贛東北與閩北相鄰,五府山是武夷山脈的主峰之一,自然也產(chǎn)白額山鷓鴣。屬于武夷山北部余脈的廣豐銅鈸山,群山環(huán)伺之中,有大豐林場、小豐林場,原始次生林豐富。白額山鷓鴣?!巴霞?guī)Э凇保瑏淼缴窖愤?,在林下草地吃食?/p>

白頸長尾雉也叫山雞,是我國特產(chǎn)的珍稀鳥類,與七彩山雞的區(qū)別是,有白頸,雄性尾羽更長(雄性七彩山雞的尾羽是體長的二分之一),在綠針闊混交林和落葉闊葉喬木林中棲息,非常隱蔽地繁殖、覓食。是“林中隱士”。1873年法國物種獵人馬爾芒·大衛(wèi)(植物學家、動物學家、傳教士,熊貓和麋鹿的發(fā)現(xiàn)者)在福建崇安(現(xiàn)武夷山市)發(fā)現(xiàn)了白頸長尾雉,1874年引入歐洲,引起轟動。

還有一種叫野山雞的走禽,體型比七彩山雞略小,短尾,上體毛色偏黑。它的學名是什么,不知道。這是陳馮春告訴我的。

雉科鳥中,七彩山雞是被人熟知的。它出沒于田間地頭,出沒于有山塘或溪澗的山塢。它咯咯咯地叫著,既喜慶又愉快。似乎它的生活過得無憂無慮,不會像人一樣愁眉苦臉。天越熱,它越往高海拔遷徙;天越冷,它越往低海拔遷徙。春寒,大地解凍,田野里的紫云英開了,紅紅花白,綠綠青草。大地善解人意。七彩山雞從草蓬悄悄溜出來,三五成群,或成雙結對,去吃紫云英。它比蜜蜂也更早品鑒羞嫩嬌美的花朵。

無論在哪個季節(jié),坐在山塘或河邊釣魚,看見草蓬搖動,聽到咯咯咯的雞叫聲,那是七彩山雞在活動。它吃一會兒食,撒開翅膀張起來,拍打拍打,又繼續(xù)吃食。大多時候,它不鳴叫,在預警或喚朋呼友,或招呼“家人”時,它咯咯咯叫了。在打斗時,叫得最激烈,機關槍一樣射出來。激烈的叫聲提增自信,也是對“敵人”的威懾。叫聲也是絕密武器,在蛇、松鼠等捕小雞時,母雞毫不猶疑地飛過去,咯咯咯咯咯叫,翅膀像牛夫人的芭蕉扇,直接扇打下去,喙爪并用。為母則剛,鳥也不例外。

到了冬天,尤其在大雪紛飛的時候,環(huán)頸雉鮮見了,也很少聽到它鳴叫。它去了哪里呢?雪落了一夜又一夜,草垛、田野、瑟瑟發(fā)抖的樹丫,積滿了雪。山斑鳩、喜鵲、紅嘴山鴉、棕頭山雀、栗腹磯鶇等,啾咯咯、噓哩哩,來到了農(nóng)家院子偷食。雪藏了草叢灌叢,藏了鮮嫩的蔬菜和裸土。食物太匱乏了,吃一粒草籽或一條蚯蚓,都顯得十分艱難。環(huán)頸雉悄悄地來到了村頭或屋舍后的玉米稈堆里,啄殘留的、干癟的玉米棒。玉米稈堆,就像它的糧倉,又像它的溫床。它吃飽了,干脆鉆進去睡覺。

融雪尚需時日。鳥又凍又餓,腳、翅就顯得僵硬、笨拙。環(huán)頸雉出沒于稀草、荒坡、村郊菜地等處覓食。這時,遇見了人,飛不起來,撇著腳疾走,深一腳淺一腳,最后陷在雪層。它不走了,一頭扎進雪堆里,露出肥壯的身子。土狗跑過來,叼起環(huán)頸雉回去。

無論什么樣的天氣,我們往野外多走走,哪怕是茅草叢生的荒繁之地,說不定就會有意外的自然發(fā)現(xiàn)。對于自然界來說,是一件平凡的事,但對于我們來說,可能是珍貴的奇遇。物種之美,不是淺薄的,需要深刻地發(fā)現(xiàn)。